Tuesday, February 14, 2006

【分享篇】生命的守望者, 陪伴病人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當前所有先進的醫療都在追求“快、狠、準”的效率,他們常常忘了自己所面對的不只是疾病,而是人。在醫療過程中,人才是主角。

如何穿過肉體的疾病,看到人的內心,還有靈魂的虛空,是醫療儀器做不到的,只有當你用耳朵去傾聽,用心去領會,你才會發現,疾病其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一個人孤獨無望地忍受疾病。

“只要陪陪病人,他們就會很開心。”這是臨終緩解療程的護士慧芬說的。“能減少病人的痛苦,讓他們安詳地去,是我們最大的滿足,但……不是每個病人都能安詳地去。”

一年前,具有多年護士經驗的慧芬加入Hospis臨終緩解療程的行列,談起這一年的經歷,她很難忘記一位老婦人。



難忘的老婦

“她68歲,患上肛門癌,一直擴散到肺部,我記得第一次去看她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進去時我很驚訝,從她的頸部一直下到背部有三個5cm到10cm大的傷口,一整個月來她只能趴著,傷口很痛,幾乎不能睡,掙扎了很久。”

因為肛門癌影響到老婦背部和頸項的淋巴腺都有腫瘤,她接受某中醫的治療,在背部放一種儀器要把裡面的毒素吸出來,但傷口開始發炎以至潰爛,引起劇痛又沒有止痛藥方。

慧芬立刻和家裡人討論,停止掉這個“治療”並和醫生討論該怎麼為她止痛。“後來她告訴我,那一晚她真的不痛,甚至能好好地睡一覺,我聽了很高興。”漸高的聲量顯得她有點激動。

家人很重要

“我們醫護人員去一趟只是一兩個小時,家人卻是陪她最多時間,家人要願意去學去做,像在傷口控制上,我們教她女兒怎麼做,她真的費了很多心思,因為傷口會有味道,不是容易的事。她的丈夫也很關心她,很愛護她,從我們進去那一天開始,他們都很了解也很配合,他們給了病人百分百的支持。”

就在疼痛控制得越來越好時,卻又出現另一個問題:她的雙腳越來越腫,皮膚也因為水腫發炎,甚至不能走路;連在頸部的傷口也在惡化,體力逐漸退化,最後連進食、喝水都比較辛苦。慧芬盡力通過藥物消水腫,但效果只達到一定的程度,“我們做不到100%,只希望在不痛的情況下,她能有多一點行動的自由。”

其實從一開始慧芬去的時候,婦人的臉已經很腫,甚至連嘴脣都腫。藥物曾經讓她消腫,慧芬一行人很開心地給她拍了一張照片,“記得在這張照片裡她是微笑的。”她說。

和病人微妙的感情

經常撲在床上的老婦,不是一個健談的人,當她要跟慧芬講話時,要很辛苦地抬起頭來看著她。慧芬多次想讓老婦說出自己的感受,但她都不說。

然從她的言行舉止、臉部表情、坐姿,慧芬還是感受到了。“你可以想像一個人被痛折磨了這麼久,每天趴著,不能躺著,她的身體又很重,那種……那種痛苦,不只是身體的,精神上也是。她不用說,你看得出的,其實。”雖然兩人在言語上不是很多的溝通,但在處理傷口和病狀之時,兩人還是有了一段微妙的感情。

每一次當慧芬來時,她的丈夫都會迎上前來說:“她在等你,她在等你,她等你等得很辛苦……”

進去後,婦人總是很客氣並堅持地要慧芬吃一點東西,喝一點東西,才開始檢查工作。

“我最大的感觸就是在她的疼痛上有幫到她,差不多有80%的效果,同時也讓她的家人知道怎麼去處理傷口,而且也有信心去處理。”一次又一次慧芬在她倆不多話的相處裡,感受到老婦對服務的滿意和對她的信任,“每一次她都很期待我的到來。”

後來婦人在農曆新年的前一晚過世,慧芬剛好放假,錯過見她一面的機會,讓她非常懊惱,惟一欣慰的是她從其他同事口中知道,她去得詳和。

因為工作,改變人生觀

一提到臨終關懷,人們只會想到病人,換個角度看,其實一個人能安詳地走,對活著的人也很重要。因為死亡並不再讓人感到恐懼,也不再威脅著活人的情緒。

未開始這份工作前,慧芬對死亡仍有忌諱,但現在她會問丈夫說:“我們分分鐘都會面對死亡,當那個時候來了,你會怎樣?”雖然她丈夫的個性不是100%坦白分享的,但這樣的問題仍然讓他有所思考,在心理上有所預備。

因為工作長期面對死亡、病痛、沮喪等負面的東西,慧芬常常反省檢查,看看自己裡面是否潛藏了一些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壓力。她常告訴自己:“工作家庭必須要分開,對事情不能太執著,不要把悲傷帶到生活裡,只要去珍惜身邊的人,回家後,就是丈夫和孩子的。”

但當她真的很壓力時,就自己一個人痛哭,或找同事傾訴。這份工作看起來雖是她陪病人走一段路,但當她回頭看自己,便知道病人給她的,更多更好。“以前我是一個蠻斤斤計較的人,尤其是對我的家公家婆,哎!後來我覺得不用去計較,生活其實很容易過的,也蠻開心的。”

人物側寫

和慧芬談話的過程中,她常陷入一種回憶的狀態裡,或笑或悲,她的回憶裡病人是一直與她同在的。聊到她和病人接觸的經驗時,她一直用到“感覺”,而不是“檢查、測量、觀察”等冰冷地辭彙。

當她說到自己沒見到老婦最後一面時,讀者是看不到,也聽不到慧芬真實的表情和聲音,她很難克制自己的情緒,雖然她已經在一陣陣的哽咽裡儘量說清楚每一個字,但那一個悲傷還是來得太快也太重。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訴說這一段,只是當下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臨終關懷的服務,並不是簡單如簡介單上寫的,他們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活生生有感情的人。

“這是我最遺憾的一點。我很希望所有在我手上的病人,在他們還沒有去以前,我都能見上一面。”最常面對生死的她,卻一對也不麻木。

我想像每一次她面對一位病人,處理一個個流著濃血、腫脹發炎的傷口時,她也同時在處理著這個傷口底下,病人的感受。一種隱藏著說不出來的感受。

採訪工作就像在挖礦石一樣,越掘越深,當眼睛忽然瞥見黑暗中一閃寶石的光芒時,真的很興奮,遇到慧芬,就有這種感覺。

後記

我常常覺得醫療的成敗是超過肉體的,它遠在肉體之上。一個醫護人員能給病人的不只是藥物、儀器、檢查和治療;你們的一個平靜笑容,一次溫柔的接觸,一句鼓勵的安慰話,其實是另一種醫療方法,它醫好了病人面對病痛的挫折和沮喪,每一天都有力量。

人終究一死,但一個帶著希望的病人遠比一個沒有希望的健康人更懂得生活,更懂得生命是怎麼一回事。

簡介呂慧芬,Hospis臨終緩解療程的醫護人員。大馬Hospis是一慈善團體,目的是為患者,不分種族、宗教和社會地位,提供免費專業的臨終緩解療程(Palliative Care)的服務,並喚醒及推廣社會對臨終關懷的意識。電話:03-91333936。



星洲日報/副刊‧文:顏智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