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17, 2006

【分享篇】新古蹟的誕生─紫藤廬


文‧劉蘊芳

台灣的首批「市」定古蹟出爐了!但是其中之一的紫藤廬卻又被中央「查封」了。這是怎麼回事?
位於台大附近的紫藤廬,生年不滿百,稱不上「古」宅;這座日據時代的公家宿舍,也自然不是什麼神「蹟」奇構。而且,它還是個仍在經營的茶藝館。
「新」古蹟怎麼定位?我們又能如何延續「活」古蹟的生命力?紫藤廬引出古蹟新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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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說,就歷史的長遠性而言,紫藤廬不能跟真正的古蹟相比,通過得很勉強,」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所長黃富三說,但這次台北市政府決議把它列為古蹟,基本上是想樹立一個典範,就是古蹟不只看硬體,也看重軟體的意義。

最年輕的「古」蹟?

在台灣談起古蹟保存,人們總是想到年代較久,或是建築技術上有特出表現的建築物,例如中國傳統式的燕尾飛簷,或是荷蘭人及英國人留下的殖民建築,如淡水的紅毛城。能擴及日據時代的作品已屬難得,如果把光復前後的建築物也納為古蹟,恐怕會被視為不可思議吧?
紫藤廬就是這麼一個特例。它的原建築物距今至少有七十六年歷史,在日據時期原是簡任官宿舍,光復後成為當時財政部關務署署長周德偉的宿舍,民國五十年因為颱風造成損壞,周家把宿舍的外半部改建成兩層洋樓。

如果這樣「平凡」的建築物都可以稱為古蹟,那麼整個台北市不就古蹟林立了?紫藤廬這次能夠脫穎而出,成為台灣第一個「市」定古蹟,其實有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的時勢。

清茶滴露,紫藤結緣

從新生南路的一處巷口拐進來,迎面是一片小巧的水池庭園;推門而入,在榻榻米上席地而坐,喝茶談天,看著院子裡的紫藤灑下綠蔭滿懷,身穿棉布衣裙的服務小姐穿梭其間奉茶。這是不少台北人熟悉的一處風景,但還不是紫藤廬最與眾不同的地方。

民國四十年代,當這裡還是周德偉署長的宿舍,周家友人如自由派學者殷海光等人常來此小坐。民國六十四年周家移居美國,獨留么子周渝留守老屋。喜愛藝文的周渝,曾與朋友合組耕莘實驗劇團,是台灣小劇場的濫觴;藝術家朋友來來往往,使老屋一度成為「藝術家的人民公社」,也是當時「黨外」菁英開會喝茶的據點。

「那時家門附近雜草叢生,屋子也很破爛,沒錢整修,路過的小學生都說是鬼屋,」周渝回想起來不覺莞爾。

一幢「鬼屋」又怎會變成後來台北茶館文化的先驅?原來周渝一直嚮往西方的沙龍文化,朋友慫恿他何不自己開個茶館,於是民國七十年紫藤廬開張,以庭院裡幾株高齡的紫藤為名。
在這裡,一套「紫藤茶藝」逐漸發展成熟,在國際茶界也享有一些名氣。周渝則繼續贊助藝術家朋友辦畫展、開音樂會及舞蹈發表會。一些中生代的知名藝術家如鄭在東、于彭、邱亞才,都是在此創作而逐漸嶄露頭角。至於一般文藝青年,多年來,紫藤廬也是陪伴他們成長的一個重要記憶。
時勢造英雄?

問題是,紫藤廬的身分畢竟是公家宿舍。今年五月,紫藤廬真正的「地主」財政部決意收回名下地產,周家當年改建的二層洋樓則歸周家所有。但許多對紫藤廬有共同記憶與情感的文化人,都捨不得這大台北難得的文化空間就此消失,於是站出來聲援保留,並組成民間搶救小組,與相關政府部門談判協商。

談判過程中,文建會從中斡旋,希望周渝能把產權讓給政府,再由文建會另組委員會管理。台北市政府也來插一腳,最後動用今年三月立法院才剛通過的「文化資產保存法」修正案──古蹟指定不再全由內政部把關,地方政府也可指定轄內的古蹟──於是快馬加鞭把紫藤廬訂為古蹟,讓保存派鬆了一口氣。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財政部眼看自家產業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情況下被封為古蹟,心裡自然很不好受。七月下旬基隆關稅局在市政府尚未公告紫藤廬為古蹟前派人查封紫藤廬,把屋舍用三夾板釘封隔開,花園也圍起來,茶館只剩周渝名下的兩層洋樓,靠「半壁江山」繼續營業。

舊雨新知以外,一些慕名而來的國際觀光客也對這座「被查封的古蹟」頗感錯愕,有人擔心封條裡的「古蹟」無人維護,是否任由庭園的花草荒蕪,蚊蠅滋生;而屋頂積水無法處理,也會對木結構造成損害。

沈寂一個月後,八月底的一個下午,搶救小組「突襲」紫藤廬,把三夾板拆除,改以繩子圍住,並插上國旗,表示雖尊重財政部的主權範圍,但不認同其封館方式,做為一種「柔性抗議」。九月初,文建會和台北市政府不約而同召集專家勘察紫藤廬,確定目前沒有倒塌毀壞之虞。至於古蹟的未來,必須等到產權問題解決後,才可能決定歸屬與修復問題。

於是紫藤廬雖然「黃袍加身」,以制定古蹟收場,難題卻仍然沒有解套。

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容或是「時勢造英雄」,但是紫藤廬名列古蹟,與其說是硬體的價值,倒不如說是其中那股難以捉摸卻又存在的人文氣氛吧。

它從可能灰飛煙滅的命運,忽然搖身成為古蹟,文化學者的心情,其實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文化空間」開始受到重視,建築人文學者王鎮華就很肯定紫藤廬中「人對待空間的態度」:「主人對空間的使用比日據時代更旺盛,使房子的生命力得以延續,這本身就是再使用的智慧。」

台灣古蹟保存大將,台大建築與城鄉所教授夏鑄九也覺得,如果在這裡喝茶覺得很舒服,看庭園裡七十年的紫藤也越長越多,有一種親切感,就是值得珍惜的地方。它既已成一處仍在呼吸的「活古蹟」,活用它的最好方式就是繼續經營下去。

然而這次匆匆定案,也不是全然沒有疑慮。文化學者林谷芳體諒今天把它訂為古蹟,是為了要搶時機,守住第一道防線。然而他認為一般古蹟的建築體有一定的沉澱性,可以釋放出明確的訊息。相比之下,紫藤廬是還在創發的事物,稱為「歷史空間」也許更恰當,因為它一直在動,一直在變化,而正是不斷變動成就了它特殊的人文氣息。「對這類事物我們應該鼓勵其繼續發展,而不是訂為古蹟,否則可能產生一些後遺症,」他說。

例如以後制定古蹟的標準可能會模糊,而且有了「古蹟」的緊箍咒,紫藤廬是否從此「動輒得咎」,不能再任意更動發展呢?再說,如果有關單位要整修古蹟回復原貌,是該還原日據時期的宿舍,還是改建後的兩層洋樓?

茶館古蹟,文化信託?

林谷芳認為大家應該回到人的立場,彼此互相體會,而不是利的拔河。他表示,財政部想得回產權,也該想想為市民保護可愛的空間;周渝在保存創作之餘,也應體諒公務員的立場;市政府以公權力保留歷史空間,然而是否也應尊重產權人?事緩則圓,文人在力爭人文氣息的保存時,也應從理與情的立場來調和大家。如果四方面都能顧及別人立場,也許今天不是這個僵局。

解鈴仍須繫鈴人,紫藤廬何去何從,還有待這四方早日協商出一個妥善的管理辦法。夏鑄九認為產權的問題其實好解決,可以仿照英國行之經年的文化信託制度,讓產權人以象徵性的一塊錢代價捐出,讓民間的管理委員會或基金會管理,並讓它財務公開,利潤回饋,使這麼一個古蹟級的茶館仍然開放民眾喝茶聊天,讓它仍然是一個活的都市空間。

現任廬主周渝目前繼續經營他的半壁江山,雖然捨不得生長於斯的老屋,如果有優先經營權當然最好,但也只能靜待裁決。不論如何,他希望大家能尊重紫藤廬多年來所凝聚出的空間及人文意義,畢竟是其中的精神使它獲得肯定。

以「活屋」之身,名列古蹟之林,紫藤廬為台北人創造出了新的價值觀。除了衷心祝福它能覓得完滿歸宿的同時,放眼四周,是否還有更多的都市空間值得疼惜,並且「永續經營」?

本文摘自1997年10月份光華雜誌第130頁